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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說

第49屆短篇小說優選作品—草浪(作者:鄭昀)

文宣心戰處上稿日期:108/04/01

那是個最好的時代,也是個最壞的年代。──狄更斯

我還記得那一天,天空很陰沉,烏雲一片片的飄過,很低,似乎要下雨了。

外子開著我們家的白色三菱轎車往陽明山區方向開去。路旁綠樹庇蔭,越往上路越縮越小,從兩線道逐漸窄縮成一線道,也越來越顛簸。

「婆婆,會不會暈車?」我在副駕駛座上,回頭問後座的老人家。

「啊不會啦。」婆婆用一個充滿皺紋的笑容回應。「這邊風景很好,不會暈。」

「那如果要喝水要跟我說喔。」我回過頭,用後照鏡偷偷觀察老人家。

婆婆點點頭,繼續看向窗外。

如果要問我關於婆婆的印象,我會說,她是一個安靜、安詳,衣著乾淨,總是散發著水晶肥皂的氣味,一直坐在客廳角落那張老桐油藤椅上,對著電視發呆打盹的老太太。

跟記憶中很早就過世,老兵退伍,左膀子上刺了一行「殺朱拔毛」,右膀子則是「反共抗俄」,愛穿著白色棉汗衫,脾氣暴躁容易生氣,下象棋輸了還會賴皮的爺爺相比,我們一群小鬼頭小時候最喜歡纏著這個安靜的老太太,跟她要糖果餅乾,或是纏著她陪我們玩跳棋、象棋、撲克牌……而我們總是在要輸給她時耍賴,要不偷偷換牌換棋子,要不就是悔棋悔牌……但這個聰明的老太太也總是故意裝作沒發現,輸給我們時也只是哈哈大笑,然後在我們手裡塞進大把的糖果餅乾。

啊……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。當年那個留著鼻涕滿地爬,下棋打撲克牌輸了會翻桌賴皮的小女孩現在都已經嫁人了。

而婆婆則是越來越老,越來越不常出去走動,身子骨越縮越小,但依然穿得乾乾淨淨,散發著肥皂香味和淡淡花露水的味道,安靜悠閒地的窩在客廳角落對著沒甚麼聲音的電視打盹。

「阿瑩啊,我想去看草。」有一天,她睜開眼睛,對著我很認真地說。

「草?」我放下我手上正在洗的碗。「為什麼突然想看草啊?外面花園公園不是就有?」

「那不一樣啦。」老人家搖搖頭。「是那種像人一樣高的草,一大片長在山坡、或是平地上的那種。」

「噢……。」我打開水龍頭,繼續洗著手上的碗盤。

婆婆則繼續打她的盹。

車子彎過幾個窄小的彎道,向著一座不高的山丘駛去。沿路的樹叢越來越矮,也越來越稀疏。而芒草則是越長越多,越長越高。

婆婆在後座一聲不吭,我從後照鏡窺探,發現她睡著了。

我跟外子相視而笑。車子持續且平穩的往山上移動。

「婆婆,起來囉,我們到了。」我輕輕叫醒睡著的婆婆。她雙眼迷濛,但仍給了我一個充滿皺紋的笑容。

「噢……到啦!」她有點吃力地直起身子,像電影裡的慢動作一樣打開車門。

我急忙向前要攙扶她,但被她拒絕。

「沒關係啦我可以!」她慢慢地抬起腳,步履不穩且顫抖地往前走。

眼前是一個有點陡峭的大斜坡,比人還高的芒草長滿整片坡地,開著本來應該是白色的穗,但因夕陽而染成粉紅,甚至接近血色……。晚風有點強,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紅色草浪,在山丘與山丘之間層層相連。

我永遠記得,婆婆的身軀在那景象中更加顯得瘦弱嬌小,她孤身一人站在懸崖邊,看著因風翻騰,且被夕陽染紅的草坡。

「阿瑩啊!來幫忙一下。」婆婆從房間裡探頭叫我。

「好!我來了!」出遊回來之後,婆婆不知為何,突然心血來潮說要整理她的東西,但弄一弄就腰酸背痛或坐在床邊打盹……。我扶著她去籐椅上休息,自己一個人走進了婆婆的房間。

婆婆的房間有點暗,朱紅色針織蚊帳斜斜罩著那張紅色大木床,原木寢具和衣櫃厚重且沉默的在肅立在房間中,櫃子以及梳妝台上擺滿彩色與黑白的照片,像是一座博物館一般從婆婆年輕時候的單人照(真的是個美人!)、她的結婚照(那時候的爺爺和婆婆都好年輕!)、還有我們出生時、小時候,以及長大成年之後每個階段的照片。空氣中充斥著明星花露水和水晶肥皂以及某種香皂的香味……。這些東西綜合起來更顯得這個房間充斥著古老的記憶,這些記憶彷若精靈一般在房間各處躲藏窺視。

我整理好一疊老舊衣物,尋找它們的容身之處時意外發現,在深栗色矮床旁邊的那個床頭櫃,是一頂沉重的原木大木箱,木箱上紅漆斑駁,上面細緻地刻著花卉和龍鳳,並用一席乾淨的布巾罩著。

我小心翼翼地打開,裡面是一疊又一疊鋪滿灰塵的記憶。我輕輕拿起其中一疊,發現這些塵封老舊的故事在我手中活了起來……。

※※※

七月八日。報紙上說日本人在北平與我們打起來了。

戰火雖然沒有馬上蔓延到南邊這裡,但城內已經人心惶惶,都說日本鬼子隨時會從海上打過來。

我記起昨天委員長在電台裡說的:「最後關頭一到,我們只有犧牲到底,抗戰到底……。」

隔壁的振保從昨天開始一直惦記著委員長這幾句話,嚷嚷著他要從軍去打日本鬼子。

張媽敲了敲振保的頭,要他別作夢。我們都不希望振保去從軍,也不希望日本人打過來。

父親種的菊花很多含苞了,沒準這幾個禮拜就會開。

希望戰爭趕快結束。

……。

八月十三日。報紙和廣播都說上海打起來了!

從上海回來的人說,越來越多軍人往上海方向前進,不是走陸就是走水,城裏面大家也緊張兮兮的,洋人能逃出海就逃出海,讓整個上海像座死城一般,到處是屍體和殘磚破瓦,不像以前那樣熱熱鬧鬧的。

鎮上也是,許多貨車和戰車來來往往,拖著比房子高的大砲。士兵們背著槍,走路或者乘著機動車經過我們的鎮子,往上海和蘇州的方向去了。

鎮子上除了去蘇州上海的軍隊外,還有從那些地方往內地走的人們。不只是他們,鎮上沈老爺子一家昨日一早就收拾了細軟走了,說要去廣東找親戚;陳嫂他們也包了幾個包袱,說往南京那邊走會比較安全。

在澆花的時候,聽到母親在書房裡低聲問父親該怎麼辦。父親相信國民革命軍會守住上海,最壞也不至於失掉蘇州,所以我們留下。

菊花開了十幾株,有紅有黃,都是父親最喜歡的顏色。

廿日。

一支國軍隊伍下午時在鎮上駐紮。鎮長和父親都很緊張,深怕是前線出了意外,所以一同去請部隊的長官來家裡坐,準備要請桌酒席替軍官接風洗塵,但被那名軍官拒絕了。

我在庭院裡聽到那名軍官,身姿挺拔地站在父親面前說:「我們是國民政府的正規軍,不是來拉夫派糧,鳩佔鵲巢的土匪,保護各位是我們的職責,所以只要給我們能遮風避雨的地方,草棚也好、牛欄也好、糧倉也好,只要能睡兩晚就可以了,而且我們明日就走,不用如此勞煩諸位鄉親!」

廿一日。鎮長和大家還是決定辦個歡送會,官兵們推辭不過,只好答應了。

士兵們雖然滿臉泥巴塵土、腳穿草鞋,衣衫襤褸,並且看起來很疲累,卻很是氣勢──特別是那名軍官,軍服雖然破舊,但蓋不了他炯炯的眼神。鎮長與父親邀請他講幾句話時,他推託再三,最後答應。

我只把最印象的幾句記下來。

「各位,我們中國正面臨最大的危機,委員長英明洞察,知道鬼子們會從上海下手,所以派我們到蘇州駐守,以免鬼子從後方滋事,來個雙面夾攻……。」

「……國難當頭,我們身為中國的軍人,決不輕言放棄,也絕不輕易犧牲……。」

「……有各位鄉親的支持,我們會保衛蘇州,不讓倭寇鬼子侵犯我中華領土!」

大家都拍手叫好。

廿三日。軍隊在清晨悄悄開拔走了。

振保也偷偷跟著軍隊走了。

張媽一早發現振保不在床上,哭著奔出門外,在街上喊著振保的名,要他回家。張伯和父親抓著張媽抬回房內,母親連忙進去安撫。

天氣變的更涼了,菊花開滿後面的花圃,有紅有黃終於有秋天的樣子。大家看到菊花開的這樣茂盛,都暫時忘記外面正在打仗。

※※※

從山上回來後,婆婆依然每天坐在她的桐油藤椅上打著盹,但不知為何,她的身型似乎縮得更小了。

「欸,你不覺得婆婆好像縮得更小了嗎?」我在煮午餐時偷偷問了外子。

「哪可能!」外子在洗菜,用一種詫異的眼光說。「你想太多了。」

「噢……。」我繼續煎午餐要吃的魚,將它翻面。

……。

「婆婆,婆婆……。」我輕輕地搖了搖她。「婆婆,午餐煮好了喔,起來吃飯了。」

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,又給了我一個滿是皺紋的笑容。

「呵……可以吃飯囉?」婆婆緩緩起身,腳步緩慢像是走過很長一段路那樣般,那種疲憊的感覺。

我想上前去扶她,卻發現她嬌小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,那時的感覺就好像婆婆是從一個久遠時空之中走出來的,他駝著的背上負了太多太多的記憶與思念,還有苦痛。

我追不上她。

飯後,婆婆又坐在椅子上打盹。我回到婆婆的房間,繼續她的故事。

※※※

十一月三日。

上海淪陷的消息傳到鎮子上了。廣播說因為日本人猛烈的進攻,委員長下令上海守軍撤退,要鞏固蘇州防線,以保衛南京的安全。

逃離鎮上的人們越來越多。對街的王老二王老三揹著老母推著獨輪車離開了;南北貨行的吳叔也把家當弄上船往河上游去了;一起上學堂的張家姊妹也跟著父母往四川過去了……。

母親焦急底問父親該怎麼辦,父親只是整理園子裡的殘菊,淡淡底說:「我不走,這是我的家。」

「但總得想想咱們家倩倩……。」

「那倩倩跟著你,你倆先走吧!」

母親低頭不語。

十日。

除了逃難的人們之外,也有越來越多軍人從上海蘇州方向往我們這邊走,都說是回防南京。大家雖然是撤退了,但沒有一點頹喪,依然精神十足。

另有不少傷患跟著一起進來鎮裡,輕傷的大多還能走,也還能說話說笑,重傷的不是不見手腳,就是只剩一口氣……。鎮上的醫生忙不過來,只好找我們幫忙。父親與鎮長,還有張伯代表我們鎮慰問這些官兵,遞水送糧給受傷的士兵們,我和母親則是在同濟堂幫傷患換藥包紮。

張媽這幾天好多了,雖然精神恍恍惚惚,但已經不會哭泣了……。鎮長本來想要張媽跟我們一起去同濟堂幫忙,但張伯怕給張媽刺激太大,所以推辭了。

我寫完這則日記之後,要去幫父親把園裡的殘菊枝葉整好,不然來年沒有好菊花可看了。

十二日。

聽從蘇州撤過來的人說,蘇州城打得好激烈。日本人用大砲一直炸,想炸到守軍投降,而我們國軍只能用小砲回擊,但還是把日本人打得不得其門而入!

還聽說發起過幾次開城衝鋒,把日本人的大砲毀掉好幾座!也讓日本人的軍隊暫時前進不了,被擋在蘇州城外面。

不知道振保是不是也在蘇州城裡面?我們不敢讓張媽知道任何戰爭的消息,深怕張媽又發瘋,一直到街上喊振保。

今天一個重傷的兵在我面前走了。他被送到同濟堂時,身上有四五個彈孔,一直流血止不住,軍醫看了一眼就說沒救了,要我好好待他,同他說說話。他的十四五歲,同振保差不多,只是臉比振保圓些,眼睛比振保大些……。我問他話他也只能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,花了些時間才知道他想聽我唱唱歌,我哼了幾個小曲兒,就看到他沒再動……。我來不及知道他叫甚麼名字。

剛剛已經哭過一回了。母親問我還不還去同濟堂,我說我還是要去,我雖然是女兒身,不能在前面打仗,也還能在後面做做事。

希望振保平安無事。

十八日。有日本飛機飛過鎮子上空,大家都很緊張,鎮長還敲鑼發布了空襲警報。

但飛機沒有丟下炸彈,只是飛過去了。

父親覺得大事不妙,如果日本飛機都能飛到我們這來,那蘇州的戰況可能告急了;如果蘇州告急,那南京也會被攻擊……。

而我們鎮也很可能被波及。

鎮長這幾天很常來找父親,我偷聽到他們在商討撤離鎮上大家的事。父親說他打算最後一批離開鎮上,也為確保不留下任何一人。

母親開始收拾一些細軟,除收了一些餅子和乾糧外,還把一些金戒子金鍊條縫進衫子跟襯衣裡邊,算做保險。我在旁邊幫忙縫著。母親一直安慰我說只是以防萬一,不一定要逃,有所準備總是好的。我感覺母親說這些話其實是安慰自己的,因為她最擔心的還是父親。

園子裡的菊花殘枝還有一半,都是父親沒時間清理的部分,枯黃的枝葉讓園子更淒涼,不知道之後有沒有時間整理呢?

廿一日,蘇州在昨日淪陷了!

聽廣播說,蘇州的守軍最後還是在日本人猛烈的炮火下突圍後撤了。而且聽說日本人一進城就開始燒殺擄掠,受傷的官兵不說,就連無辜的百姓、婦女,小孩,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……。

鎮長和父親開始計畫疏導大家避難,希望在日本人攻到之前能撤多少人就撤多少人……。

廿六日。

前天夜裡,母親把我叫起來,說日本人的軍隊進來鎮裡了。窗外到處是火把跟電銃的光,喊叫與尖叫聲此起彼落,還有幾聲槍響傳來。

母親叫我趕快穿衣服。我問她父親去哪了,她說父親在鎮上帶大家維持秩序,要我倆先去鎮外河邊避難。

我連忙換上衣服,綁上逃難用的小包,跟著母親一同往鎮外走。父親在鎮口道路招呼大家,見到我們說晚點跟我們在橋邊會合,之後再另覓打算。

我們跟著人群走到橋頭,橋頭橋邊喊橋上都已經擠滿了人,甚至橋下也到處是人……找人的人、等人的人、害怕躲著的人、驚慌失措的人……滿滿的人。這些人中男人們神色嚴肅,女人們臉色慌張,小孩子在哭鬧……。

一顆砲彈落在不遠處河邊,炸出一道激烈的火花和一道水柱。

那顆砲彈像啟動甚麼機括一般,原本穩定前進的人群開始尖叫、嘶吼、哭喊,像一群被頑童撥弄攪亂的螞蟻,頓時全部瘋了似的,到處亂衝……。

我和母親被沖散,我一個人被擠到橋下蘆葦叢,看著母親被擠到橋上,她奮力想擠回我身邊,但還是慢慢地被人群帶走……。她大喊我的名字,要我在原地不要亂跑,她會想辦法回來找我。

我蹲在比人高的蘆葦裡面,聽著橋上橋邊人群的腳步聲和吵鬧聲,等著母親回來。

突然好幾聲槍響,人群更加驚慌,都大喊著日本鬼子來了……。一陣尖叫和哭喊,槍響聲越來越近,我抬頭往岸上看,很多人開始奔跑,槍聲大作,更多人應聲倒下,另外有些人向河裡衝去,但還沒跑到河岸邊同樣被射倒……。

我臥在蘆葦叢中不敢動,閉上眼睛,聽著上頭槍響、尖叫、爆炸聲、還有慌亂的腳步聲……。

醒來的時候還沒黎明,周圍一片黑暗,聽不到人群的聲音,只有遠處低沉的砲聲與零星的槍聲……。

黎明時我小心地站起身,逃難的人群不見了,只剩下一具一具的屍體橫在路上、橋上、橋邊、河岸,和蘆葦叢間……四周安靜極了,昨夜的災難與殺戮像不曾發生過,河岸邊大片的蘆葦染上朝霞的血紅色,風一吹直沙沙作響,河岸邊的蘆葦像一道又一道的血紅波浪打向岸邊。

我吐了幾次,雖覺得不舒服,還是硬吞了幾口河水和餅子,便打起精神搜尋周圍。

張伯跟張媽躲在岸邊一個凹口處,那個凹口周圍蘆葦茂密,很難被人發現;一對小姊妹則窩在一個水漥裡,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渾身濕透了;一對年輕夫妻躲在河岸大石頭邊,太太挺著個大肚子,臉色蒼白且不斷發抖。

晚上開始下雨了,我們躲在河邊,一個像碗一樣的窪地裡邊,夜雨和周圍的蘆葦把我們遮掩的很好。岸上不時有閃爍的燈火,還有幾聲槍響,有時會有整齊的腳步聲走過橋上和河岸,還有燈火往蘆葦叢中照來,日本人甚至直接走下河岸,進蘆葦叢中用刺刀亂扎一頓,我們不敢動,大氣不敢喘一口,深怕被日本人發現。

好幾次日本人差一點就發現我們,距離接近已能看到刺刀反射著燈火,明晃晃的在我們面前,上頭不知道是滴著雨水還是血……。懷孕的太太像哄小孩一樣抱著嗚咽的張媽,我則抱著小姊妹倆,輕輕拍著他們,張伯和年輕的丈夫手裡拿著棍子和短刀,打算被發現時奮力一搏……最後他們離開了。

夜越來越深,雨愈下愈大,愈來愈多日本人軍隊從橋上通過。跟那天逃難的人群不同,這些日本人黑鴉鴉的一片,只有腳步聲和機動車的引擎聲,持續不斷的從橋上過去。

雨持續下了一整夜,今早黎明時才停。路上的屍體、人群、日本人的軍隊,都像被雨洗過沖走,乾乾淨淨的,甚麼都不留,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。

※※※

窗外剛下過雨,像把外面所有東西都洗過一遍一樣,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。

婆婆這幾天還是一樣坐在窗邊,但最近都沒有打盹,只是一直盯著窗外看,看雨水從窗戶玻璃上滑下,或是窗外院子裡雨水打在花草葉子上。

我幫婆婆泡了杯茶,然後陪她靜靜地坐著。

「好天氣呢。」婆婆突然開口。

「會嗎?下雨耶。」我同樣望向窗外。

「雨很漂亮啊。」婆婆有點漫不經心地說。「像把東西都洗過一遍似的,很乾淨。」

「是啊……。」我伸手握住婆婆的手,才發現婆婆的手原來那麼小,充滿皺紋且相當粗糙,但卻相當溫暖,像某種小動物一樣,溫暖而嬌小地縮在我的掌心中,彷彿一捏就會碎掉一般……。

我握緊婆婆的手,深怕她突然隨著雨水,被洗刷沖入記憶和痛苦的漩渦之中然後消失不見……。

婆婆微笑,也握緊我的手。

※※※

廿七日。

又躲了一天,確定日本人都走遠時我們才回到鎮子上。

鎮上的狀況慘不忍睹……,每間房子都被撬開,財物和糧食被洗劫一空……,鎮上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,像是一座死城一般……。

我先回家了一趟。家裡已被侵門踏戶,衣櫃箱子全都翻倒在地上,窗戶被砸破,園子被踐踏的到處都是腳印……裡面沒有父親的蹤跡,我越來越擔心。

同濟堂的狀況更糟,大門被封死,張伯和德山(那個年輕的丈夫)撬開大門後,立刻叫我們別往裡面看,但我還是衝了進去……裡面堆滿屍體,日本兵把所有殺死的人都堆成一座小山,鮮血、肉塊、破爛的衣物,瞪大令人難以直視的眼睛、不甘心似地伸直的手……,完全看不出來這些曾經是人……。死者都是些留在同濟堂裡的傷兵傷患,或是逃難的男人、女人和小孩……。

張伯安慰我,說父親早就離開城鎮了,不可能會在同濟堂裏面……。但我真的不知道。

我想起那天由我照顧,卻死去的無名士兵,突然覺得他很幸福,不用看到這些慘況,也不用擔心死亡……。

我不知道明日是否過得下去。

十二月一日。雪。

我們一直躲在鎮尾張老太的空屋子裡。這幾天日本人來鎮上好幾次,但都沒有停留,只是不斷地前進,往南京方向去了。

在軍隊之後,還有不少逃過一劫的難民經過我們鎮上,大家都互相交換消息,希望能躲過日本人的搜索和屠殺。德山夫妻倆決定跟著其中一群往南方的人去,說是想辦法到福州那邊出海,或許可以躲過日本人的包圍。

小姊妹倆則是託給天主堂育幼院的隊伍,他們在收容各地孤兒,然後帶到重慶那邊,說政府會負責收容安置。臨走前姊妹倆抱著我的手不放,育幼院的女老師哄了半天,才讓她們跟上隊伍一起走遠……。

張伯原本打算把張媽託給一個熟識的朋友,想請他帶張媽往武漢常德走去,張伯一人留下。但張媽抵死不從,說振保生死未卜,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才肯罷休,張伯只好依著她。

而我也決定留在鎮上。一是為了母親還沒回來,二是或許可以找到父親。

天氣愈來越冷。今年不僅霜降得早,連雪都下得早,真奇怪。

※※※

寒流來了。婆婆戴著她的紅色毛線帽,穿著褐色毛織罩衫,披著個綠色毯子,坐在藤椅上。

「婆婆你看起來好像一棵聖誕樹喔!好漂亮!」我笑著遞出一杯熱茶。

婆婆微微一笑,接過茶杯,沒有說話。最近婆婆越來越少說話了,也越來越少打盹,經常盯著遠方某一處看,眼神機警而清澈明亮。但身體越縮越小,散發出一股越來越衰老的氣息,像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向著遠方眺望一般。

「婆婆,你打過仗嗎?」我被自己嚇了一跳,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衝口而出問了這個問題。

婆婆緩緩轉過頭來,眼神精悍而銳利,像是盯著一個敵人,一個目標,,他的雙拳緊握,雙手用力地青筋冒起,隨時準備攻擊的樣態,一點都不像平常笑瞇瞇、和藹可親,安靜祥和坐在藤椅上打盹的她。

「對啊,我打過仗。」婆婆慢慢地說,語氣不像平常那樣輕柔,反而沉重且哀傷。「也逃過難……。以前啊,那段日子可真……。」

婆婆閉口不語,轉頭望向窗外。

※※※

三日。

糧食越來越少了,現在每頓只能吃一點餅,還有用雪水煮的稀粥,勉強度日。

家裡原本還有一袋米,是母親藏在床下的,但鹽巴已經見底,所以昨日用那袋米,翻了一個山頭去隔壁鎮上換鹽,但只換到一杓湯匙的量……。

鎮上聚集了越來越多從蘇州、上海,甚至是從無錫杭州來的人們,多數人不是往西邊就是往南邊逃,有少數人漫無目的地走著,揪聚成大大小小的團夥,打架、搶劫、殺人、強姦時有耳聞……。

我們隱藏地很好,也把糧食和貴重物品藏在隱蔽的地方……。聽說南京正在苦戰,如果守得住日本人就會撤軍,日子或許會回復成以前那樣……。

還是沒有父母的消息……。我跟張伯討論後,打算等到明年二月,如果還是不行就直接動身往重慶去。

十日。

鎮上又有人打架,聽說還打死了兩三個人,到處都不平靜。

有人帶了收音機來到鎮上,打開廣播除了日本人軍隊的喊話外,就是南京還在堅守的消息……守城的國軍說他們會誓死保衛首都安全,蔣委員長也對全軍將士發表了精神講話。

大家都很緊張,一直守在收音機前,希望聽到守軍勝利的消息。

十三日,廣播說南京淪陷……。

聽說日本人進城之後,不分男女老幼,軍人百姓通通一率殺掉,甚至有日本兵比賽誰殺得多,還有日本兵專門挑孕婦和嬰兒下手……。

這些人簡直禽獸不如!簡直禽獸不如……。

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是否也在南京城中?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逃過一劫?不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地……。我很想跑出鎮外找他們,但一想到張伯和張媽無人照顧……。

這幾天一直偷偷在半夜哭,又不想被張伯張媽聽到,怕讓他們擔心。

廿日。

一支軍隊早上突然進入鎮內,我們以為是日本人,後來發現原來是我們的軍隊。

這支隊伍很小,大概才幾百人而已,說是從蘇州淪陷後突圍出來,一路四處打游擊戰,現在打算繞過日軍的戰線回到後方跟部隊集結……。

帶隊的軍官就是四個月前在我們鎮上紮營的軍官。他的軍服變得更加破爛,領子上的徽章掉了一顆,軍官大衣掛在肩上,破損且沾滿灰塵,手槍還是掛在腰間,神情憔悴但眼神炯亮。

我急急問他振保的去向,軍官說當時振保被分配到城南守備隊,跟他的部隊距離一兩里,蘇州城淪陷時大夥被衝散了,撤退命令下太晚,許多部隊從撤退變成潰逃……他的部隊無暇顧及其他,只能往南邊突圍……。回頭時蘇州已一片火海……。

張媽見到軍官,猛地衝向他,搥打著要軍官把振保還她……張伯和我拉住張媽。

軍官突然跪下,聲音顫抖對著張媽道歉,不住地磕頭。

其他士兵或者大哭,或者低頭嗚咽顫抖,或者坐下來默不出聲。

張媽在哭,張伯在哭,士兵們在哭,軍官在哭,我也在哭。

雪越下越大了。

……。

二十七年。正月元旦。

白天時陳中尉他們接到命令,要他們不再往武漢地區進發,改派在淪陷地區收集殘兵,組建成一支游擊部隊,打擊日本人的補給線以及做一些破壞工作。

我說我也要去,這樣可以出鎮外尋找我的父母。但陳中尉斷然拒絕,說部隊必須機動,有女孩子在不方便。但又說如果有興趣,可以幫我問問有沒有女青年團或是類似的組織,可以到各個城鎮幫助傷患和庇護難民……。

在我寫這則日記的時候,我不只一次盤算著要像振保一樣偷偷跟著部隊走。振保那晚上也是像我這樣的心情嗎?一樣地緊張、驚慌、不知所措,一樣地對渺茫的未來感到害怕嗎?

我等會就要熄燈了,希望明日一切順遂。

正月五日。

終於有空閒與地方記下這則日記。

三日早晨,陳中尉他們要離開,我打算一同前去時,一支日本人的小隊突然出現在鎮上。這些日本人像是從南京方向過來,身上纏滿了搶來的財物,他們腰間繫著長刀,手裡端著槍,見人就射見人就砍,碰到婦女就在大街上……。

陳中尉原本想殲滅他們,但張伯阻止了他,說如果被他們發現有中國軍隊就不妙了……。陳中尉忍耐下來,要帶著部隊從後面小路繞過。

張媽卻向著日本兵的方向走了出去,手裡抓著一把柴刀……。

……日本兵們像玩弄動物一樣戲弄張媽,用槍托和刀子慢慢折磨她,我們在屋子裡面看著張媽揮舞柴刀的動作越來越慢,血越流越多,最後跪坐在地上,一個日本兵舉起刀……。

陳中尉緊緊抱著激動憤怒的張伯,我邊哭邊看著眼前的慘劇……。

一陣槍響,幾個日本兵倒下。

士兵們舉著槍,全部衝了出去。

張伯也衝了出去,中尉也衝了出去。

我也衝了出去。

混亂中日本人被打得措手不及……沒多久就結束了。

陳中尉指揮士兵們取下屍體上的裝備。張伯抱著渾身是血的張媽,在地上哭著,我抱著張伯和張媽……。

……。

下午時中尉擔心日本人會派更多兵力來搜索,所以決定能帶多少人離開就帶多少人離開。

我陪著張伯簡單地把張媽葬在家裡園子,張伯頓時像老了十幾歲一樣,望著土堆一時半刻都沒動彈……。

我們在傍晚離開鎮上,除了陳中尉帶領的百餘名士兵之外,還有一些拿得起槍的壯丁和婦女,以及虛弱的婦孺老人。

離開沒多久就聽到砲聲,回頭望時我們的鎮子已是一片火海。奇怪的鎮上的大火與夕陽的火紅變成一到鮮豔的對比,像一幅水彩畫,但是一幅蒼涼悲壯的畫……。

我們離開了,向著越來越深的黑夜前進。

※※※

傍晚時分,窗外路燈泛著黃色的光,幾隻蝙蝠繞著燈光飛舞,捕食蚊蟲。夕陽逐漸下沉,天空一片紅霞,一片血紅,讓人看了不寒而慄。

婆婆站在院子裡,雙手攀住圍籬向外望。太陽逐漸下沉,拉長婆婆的身影。

紅色的夕陽使得婆婆既顯得嬌小,又顯得巨大無比。

我推開紗門,拿了件外套披在婆婆身上。

「會冷嗎?」我輕輕問,怕嚇到她。

婆婆搖搖頭,一個滿是皺紋的微笑在她飽經風霜的臉上蕩漾開來。但藏在皺紋下,明亮清澈的雙眼卻不像是看著我,而是看著我身後某些遙不可及,我不可能接觸到與明白的某些事。

那時,我感到害怕,深怕這不是我所認識的婆婆,但下一秒,我更想試著了解,因為她是我的婆婆,我最親愛的婆婆。

所以我再次打開那沉重的木箱,打開那段沉重而黑暗的回憶……。

※※※

三月十七日。

自從一月鎮上出發到現在,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寫日記了。

這兩個月我們不斷地移動,有時候一天要走八九十里的路,或翻過好幾座山,往安全的地方移動。

陳中尉將大多數的難民帶到安全區,張伯也一同留在安全區了,之後陳中尉再度回到日軍領地裡作戰。中尉推薦我加入青年游擊隊,和一些與我差不多年紀的男女們接受訓練、救助難民、收集日本人的動向情報……。

我們也開始進行一些突襲作戰,主要是破壞道路橋樑、或是潛入日本人的營區,破壞和偷竊軍糧、汽油、軍械錙重……。

作戰時有些夥伴被日本人抓住了,不是在軍營裡被槍斃砍頭,就是不知去向……。

有些人受不了這種擔驚受怕的生活,沒多久就逃走了。

至於我,不管如何都不會離去。即使找到父母親他們倆,也會把他們安置好之後,繼續投入作戰……。

四月十日。

剛結束一次作戰……。我們被派到太湖周圍進行秘密破壞工作,要將一段鐵軌炸毀,阻止日本人用鐵路運送物資、糧食、士兵與武器。

我們分成幾個小隊,每個人一支步槍,五發子彈,一柄手榴彈……。

我們從清晨就躲在湖邊的蘆葦叢裡……小心翼翼地不被日本人發現。日本人的巡邏隊來往頻繁,武裝齊全,我們不好下手。

晌午的陽光照著太湖湖面,反射出一道道金光粼粼的景象。蘆葦也染上這種金色,在東風中慢慢擺動搖晃,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金色浪潮,與湖光互相輝映。我們躲在這道金色的,像浪一般的蘆葦中,等著信號。

我與三個月前不一樣了。我手裡端著步槍,手榴彈在腰間晃著,腿上打著綁腿,腳蹬靴子……皮膚黑了,腰腿胳膊粗了,飯量也大了……。

遠處一聲槍響,信號來了。我們從蘆葦叢中站了起來,背著湖光與陽光,向最近處的日本人軍隊開槍。

殲滅巡邏隊,抬走掩藏屍體,收走他們身上的武器彈藥。我們無聲無息地前進到鐵道旁。

有人取出炸藥、引線,還有其他零件,開始組裝,其他人則負責警戒,注意周圍有沒有日軍的蹤跡。

炸藥裝好了,我們迅速撤離到安全的地方。壓下裝置,一聲巨響伴隨著火花和煙霧,鐵路被炸掉了。

我們歡呼,全然忘記自己身在敵區,大家互相擁抱、尖叫、大笑,互相恭喜祝賀。慶祝我們的任務成功,慶祝我們為國家做了一件有功勞的大事。

晌午的陽光閃耀著整個太湖湖面,把蘆葦和遠方的山都染成金色,風一吹,蘆葦像一襲襲金色的浪捲向岸邊,我們在陽光之中,在這金色的浪中歡呼著……。

※※※

婆婆住院了。

早上發現她倒在房間門口,似乎是要起來上廁所,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去,就倒下了。

還好並沒有大礙,只是膝蓋上受了點輕傷,還有額頭擦傷而已。醫生說可能是天氣變冷了,老人家的心血管因為年紀大了沒有彈性,所以血管一時遇冷緊縮導致暈厥……。

婆婆接著鼻管,靜靜地躺在床上熟睡。

我坐在婆婆的床邊,靜靜看著婆婆的臉龐。她的臉小小的,皺紋像老樹的根一樣盤根錯節,眼睛閉著,胸口穩定的起伏,樣貌安詳。

我握住婆婆小小的,充滿皺紋,像是用岩石雕刻而成的粗糙的手,又像是一隻小動物一樣嬌小而脆弱的手,握在手裡感覺卻有點冰冷……。

我起身整理了婆婆床邊那束菊花,將一些枯葉和長不大的花苞摘掉。菊花有紅有黃,都是她最喜歡的菊花顏色。

我再度坐下,輕輕撫摸婆婆的臉頰,聽著她細微的呼吸聲以及儀器規律的跳動聲,感受到婆婆心臟的跳動……。

婆婆,活著真好,不是嗎?

※※※

九月八日。

天氣轉冷了。

我們的部隊這次要往東邊前進,途中經過了我的故鄉。

好不容易被允許在鎮上停留半天,卻發現整個鎮子就如同死城廢墟一般,房屋幾乎都傾頹了,只剩下斷牆殘垣,其間幾隻野狗出沒,沒有任何人氣。

憑著記憶與感覺,我找到我的家。

印入眼簾的,除了右廂房之外其他屋子都塌了,圍牆也全部坍倒在地,四處雜草叢生,芒草以及藤蔓到處生長攀爬,彷彿這本來就是它們的家一般。

張媽的墓上開滿菊花。有紅有黃,在秋季晌午陽光下特別醒目,也特別耀眼。

我摘下其中一朵菊花,在張媽的墓前佇了幾分鐘。

我回來了。我對張媽說,也對這個家說。

※※※

「阿瑩啊……。」

我睜開眼睛,躺在床上的婆婆一隻手搭在我的膝蓋上,輕輕搖醒在椅子上睡著的我。

「婆婆怎麼了?想喝水嗎?或想上廁所?」

「沒有,只是做了個夢……。」婆婆睜大她的眼睛。「夢見我在上次那個懸崖邊看著大片的草,被夕陽曬得通紅……我好想再去看一次……。」

「等婆婆好起來後就再去一次啊!」我輕拍她的手。「現在要好好睡飽,好好吃飯,才有力氣再去那邊玩!」

婆婆只是搖搖頭,微笑地看著我。

沒多久她又睡著了。

外頭風聲大作,透過窗戶的縫隙傳出一陣陣的呼呼聲,與安靜而祥和的病床邊形成奇怪的對比。

※※※

十二月廿日。

我們移動到比較北邊的山中,除了逃離南邊的日本人的搜尋之外,同時也打算支援北邊的蘇魯戰區游擊隊。

出發後不到三天,我們經過一座長滿長草的小山時,碰到日本人對我們發動攻擊。他們從茂盛的芒草以及蘆葦叢中竄出,對我們射擊。我們很快的反擊,並且發生肉搏戰……。

對方的火力很強大,我看到身旁的劉狗子與春芳被射倒,張禾和與予春則是受傷……不久便成了激烈的白刃戰……劉燕和張弼顯合力殺死了一個日本兵,王幸義一個人砍翻了兩個日本兵……王冲、素珍被射死了,晏于則是被日本兵用刺刀捅破了肚子……。

交鋒時有兩顆子彈擦傷我的肩膀,讓我倒在深草中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……。一個日本兵從草叢裡冒出,朝著我衝過來,手裡舉著長刀向我砍來。我突然想起張媽在鎮上那一天的事,便端著來福槍用刺刀朝他心窩裡一捅……日本兵的血噴了我一身,他身子一歪,頭上的帽子掉落地上……是個年輕的男子,他那雙鳳眼裡有著不甘,以及不想死的怨恨,我看過這個眼神……。

我想起振保那孩子氣的臉龐,又想起我在同濟堂裡看照的那個無名兵……。

我像是在一個噩夢中一般,恍恍惚惚……。

我滿身是血的站起來,發現戰鬥已經結束了。我站在一片草坡前,面對著血紅的夕陽。

我們勝利了。但我沒有勝利的榮耀感,只感覺遠方的夕陽很火燙,把大片大片的長草染成令人揪心的紅色,與我身上一樣的紅色……。

我哭了,用盡全力地大哭。

※※※

婆婆依然露出她那充滿皺紋,溫暖且吸引人的笑容。那是一個一看就知道「啊!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小老太太」的笑容。

如今,她的笑容被固定在那一張黑白的照片之中,被錶框,放在她最愛的一大叢黃色菊花正中央,還有錄音機不斷播放著佛經梵唄。

我呆立在婆婆的相片前,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身邊有不少人對我說了些安慰的話,或輕拍我的肩膀。我看著婆婆的笑容,感覺他只是像平常一樣對著我笑,用那充滿一種親切感與皺紋的笑容對著我。

沒想到她走這麼遠了,我沒能追上。

※※※

不知道己經是幾月幾日了……。

我們被包圍在山上。

日本人派遣了兩或三個師把我們圍了起來。我們沒有水,沒有食物,也沒有彈藥,曾試著突圍過幾次但被打退回來,我們無能為力。

夜晚突然變冷了,我們低聲討論著第二天的戰略,決定天亮之後要做最後一次的衝鋒。

那是一個充滿絕望的夜晚。睡我身邊的春桃一直在哭泣,說不想這麼早就死去,說自己很想念爸爸媽媽…………。阿燕也哭了,梅姐也哭了,我也哭了。

對不起爸爸,對不起媽媽。孩兒不孝沒能找到你們,就要先去黃泉地府了……。

我們一夜難眠,黎明前的集合更能看出大家的緊張……所有人顫抖著雙手整理武器和行李,夾雜幾聲嗚咽與啜泣。

黎明了,天空漸明。我們緩緩前進,無聲無息的在草叢中前進,準備與日本人交鋒……。

我們越走越急,越走越快,最後跑了起來。如果日本人打我們就打吧!誰也阻止不了我們!

我們奔跑著,進入幾天前戰鬥的陣地,揮舞著手中的武器,向前衝鋒。

日本人毫無動靜,沒有半點聲響。

我們繼續衝著,繼續跑著……。

日本人還是沒有動靜。

我們衝入敵陣,衝過機槍陣地,衝過壕溝和圍籬……。

我們停在一個山坡前。沒有日本人的影子,甚麼都沒有。

太陽升起,照亮了眼前的一切。

他們撤軍了。撤得乾乾淨淨。

陽光灑在山坡上,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呈現金黃色,隨著早晨的風搖擺著,形成一到一到的潮,順著風漾開一道道的波紋,很是美麗。

我們呆立在這道美景前,久久不能自己……。

※※※

我熄了火,打開車門。

眼前是一大片的芒草草坡,火紅的夕陽從遠方照來,散佈滿天紫紅的晚霞,晚霞印照著眼前的山坡,晚風吹起,形成一道又一道的草浪,一波一波無邊無盡的打向遠方……。向著遙遠的,有著美麗夕陽的西方……。

「婆婆你看,很美吧!」我指著遠方的草浪。「我答應過你說要在帶你來!」

婆婆在相片裡笑著,滿是皺紋的笑著,笑得很溫暖,笑得不再有傷痛。

眼前的草浪,在夕陽下翻騰。很美。

49屆西畫類金像獎_劉紀汎.jp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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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日期:110/10/6  點閱次數:8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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